和自己對話的開始

有位患者問我:「如何和自己的身體對話?」這麼大問題,通常我沒辦法直接回答。但那天忽兒蹦出一個有趣的答案,我說:「可以在吃飯的時候,不要依照習慣的方式吃,反而不急著吃飽,任意的嚼,一邊計算自己會咀嚼幾下,然後食物自然嚥下去。」

「這下你抓到了:身體在沒有『你』的干擾下,有自己偏好的咀嚼次數。之後,『你』停止對身體吃飯的干預,讓它按照自己的步調吃飯。」

「也可以在走路的時候,用同樣的方法觀察出身體舒服的步伐速度,之後,『你』就退出對走路速度的干預,讓身體按照自己的步調走路。」

「如果開始習慣在日常活動中持續地觀察,有可以退的地方,就退後不去干預身體所喜所惡,退到有一天,會發現不只是你習慣認知的自己,還從底下冒出一位不會講話的『室友』與你共享生命。這是對話的第一步:你下台,繳回對身體宰制的權力,找到身體,然後才談得上對話。」

「隨時學習對室友的尊重,可以把『室友』的一切拼湊得更完整,於是對身體的感知就愈精細與正確。你會知道什麼時候該關上手機去睡覺、什麼東西不要太常吃、什麼樣的心境不要執著等等。這些感覺將會嘉惠你和自己身體的和諧關係,走向身心健康。」

和一路退讓收束心思來尊重身體相反的途徑,是大部分的人習慣用感官經驗與大腦思考來搜索生命的意義:像是靜坐乍現的空寂、真氣在身體的流動、感官全開對於周遭環境的全面體察、細微奧妙的五官感覺與手下的觸感、可供思辨的哲理與系統學問等等。沒搜到的是「平平」,搜到了便覺得是「高妙」、「進步」。

感官與思維窮極的浸淫,身體的直觀會在生命中消失。有些師資反而認定,這種身體直覺缺席的狀態,卻是生命精義之所在,所謂「精思入神」這樣的途徑。我們旁觀者看來,氣流是「你」的感官做出來的氣流,空寂是捏造出來的空寂,微妙觸覺是刻意生出來的微妙觸覺,你想要什麼,你的思維與感官就創造出什麼來供應你。這樣走下去,就與貪念愈綁愈緊。有個詞彙是「著相」、「著意」,意思就是用低層次的感官與思維去綁定不思不議的「東西」。什麼不見了呢?「體會」!

老子好早就說了:「為學日益,為道日損」、「絕聖棄智,民利百倍」。若是知道一步步退下的道理而對生命有新的認識,讀完道德經就拍掌雀躍了。

如果同意生命是輪迴不斷的,用理性判斷,會輪迴到下輩子的絕對不會是你,而是你的室友。從上輩子轉世而來的與你相合的,也是你室友。每世的流轉,生在一個國家說的就是當地的語言、表現著當地的文化、承繼著當世父母的血脈與性格,成為顯意識的「你」,死掉就從身體上被洗掉。這位「每齣續集都會更換的配角」怎麼說、怎麼想、怎麼感受,應該是不需要太多著墨的,對於一個理性的導演和編劇來說。

這個觀點下,「高妙」、「精進」的主體客體是有清楚的界限的。主客沒分清楚,感官覺察到的進境,很多是鬼打牆的繞圈。不然窮究天人,功夫下得恁深,卻不知道自己身體的極限在哪裡,帶了一堆病在身上,原地打轉一死勾銷,也真是可惜。

看到這裡一頭霧水。

「那,主體到底是什麼?」

「別再鑽擠了,你不退下來,永遠不會知道。知道的也永遠都不對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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